如果在游覽城堡時突然被告知，哈姆雷特曾經(jīng)在這座城堡中生活，人們會覺得城堡發(fā)生了什么變化嗎？當一個生活在狹隘、局促的小鎮(zhèn)的神學家突然來到波羅的海，他會感覺到什么？這是段義孚的兩個問題，它們能夠幫助我們解答這樣一個問題：為什么，對于我們每個人來說，都有一個自己熟悉的地方？
根據(jù)汪民安老師的描述，不同的社區(qū)，生活著不同習性的居民：馬路邊沿的棚戶中熱氣騰騰地暴食的人；大雜院中高聲喧嘩世事的人；塔樓中蜷縮在屋中讀晚報的人；別墅花園中拿著酒杯在盛大派對中微微含笑的人；郊區(qū)中早起就貪婪地呼吸氧氣的人……所有人都生活在各自熟悉的環(huán)境中，甚至于會把這種環(huán)境當成自身的一部分，這種熟悉從何而來？如果考慮一個社區(qū)，那么，一個社區(qū)的歸屬感是如何被構建的？
根據(jù)段義孚和約翰·貝里的研究，加拿大北極區(qū)的愛斯基摩人之所以比塞拉利昂的滕內(nèi)人具備更多的空間技能是因為愛斯基摩人所處的惡劣環(huán)境要求他們必須通過觀察土層、雪和冰凍裂隙的類型、空氣的性質(zhì)（新鮮的還是咸的）和風向之間的關系尋找正確的道路，長期的生存實踐培育出愛斯基摩人卓越的空間能力，從而他們要比滕內(nèi)人更容易察覺不同空間之間的微妙區(qū)別。正因如此，美國人已經(jīng)習慣于認為開放的西部大平原是機會和自由的象征，但是對于俄羅斯的農(nóng)民而言，沒有邊界的空間有著相反的意義，即沒有邊界的空間意味著絕望而非機會，它抑制而非鼓勵活動，它證明了人類在應對大自然的浩瀚無際和冷漠無情方面是無能為力的。
身體就是連接空間與自我的紐帶。勒華杜拉里通過研究中世紀法國南部的蒙塔尤村村民的空間觀念，發(fā)現(xiàn)當?shù)卮迕窈苌贂桃馀囵B(yǎng)一種客觀的長度或距離觀念，對于他們來說，長著手和臂的身體是丈量世界的工具，當丈量的對象體量或長度大于身體時，作為身體的附屬物，家就成為丈量世界的工具，可以說，身體的尺度（尤其是身體各個部位的尺度）是世界的尺度的最小單位。在漢語中存在著同樣的情況，當人們在使用諸如“一柞長”、“一臂長”或“一步長”等度量單位時也是在用身體的尺度在度量世界的尺度，此外使用“鞭長莫及”之類的詞時，也是在用具身的方式度量世界。上述情況中的度量不應該被理解為人們是在用身體某個部位的長度應或比照某種客觀的尺度，而是為了表示空間相對于其身體而言的尺度。據(jù)此，人們才能進一步劃分親熟地方與陌生地方，因為前者處在觸“手”可及的范圍內(nèi)，后者則遙不可及。
在此基礎之上，段義孚提出了空間（Space）與地方（Place）的區(qū)分。當人們能夠從感覺經(jīng)驗和動覺經(jīng)驗中提煉出和抽象出自身與空間的親熟關系時，例如對該空間內(nèi)的標志物以及標志物之間的關系感到非常熟悉時，空間就變成了地方，大到一座城市，小到小區(qū)門口的街道，都是地方的不同類型——地方構筑起人們居住的周圍世界。如果說空間意味著一種陌生感和新奇感，地方就意味著一種熟悉感和親密感，因為后者是以我們自身的實踐活動為圓心建造起來的，它容許我們筑造和棲居。
當我們在一個地方筑造起我們的居所時，就可以從兩個方面解釋我們的空間能力：廣義上來說，空間能力表示的是我們對地方依附的自由度，體現(xiàn)了我們移動的范圍和速度，例如我們可以通過步行到達三條街道之外的博物館，或者通過開車到達另一座城市的公園，再或者通過高鐵、飛機和輪船去欣賞異域的景觀，表面上看是各式各樣的交通技術提升了我們移動的范圍和速度，但本質(zhì)上是降低了我們的身體對地方的依賴程度；狹義上來說，空間能力就是我們可以用我們的身體完成的事項，這些事項既可以是休閑活動，也可以是非休閑活動，但無論哪種事項都離不開對身體的運用，身體是實現(xiàn)我們的空間能力的手段或中介。
隨著現(xiàn)代人的生活逐步脫離與神廟、祭臺、祠堂或教堂的關系，即現(xiàn)代社會——尤其是現(xiàn)代社會中的各種空間——不再圍繞神圣空間被筑造，人與神的關系逐步被歷史沖散。海德格爾以斷言的方式訴說了此處發(fā)生的事情，即“世俗空間始終是那些往往很久遠的神圣空間的褫奪”，神圣空間并非在永恒的歷史運動中銷聲匿跡，只是它的神圣性被現(xiàn)代性的偉大力量宣告了終結。但是，任何現(xiàn)代意義上的空間“要成為一個棲居之所，我們的世界必須顯現(xiàn)為——用海德格爾從荷爾德林那里采納過來的比方——擁有神圣的“維度”，但是后者并非只以神的面貌顯現(xiàn)，而是會在失去了神的現(xiàn)代人面前顯現(xiàn)為天空與大地的交會，即將神圣顯現(xiàn)為大自然的神奇。正因如此，我們才會“以某種方式被大山、森林和河流觸動，而不會以同樣的方式被街道和房屋觸動”，因為前者總是在以某種方式顯現(xiàn)著神圣者的神性。
作者簡介：周雨，浙江大學旅游與休閑研究院博士生
本文系浙江省新型重點專業(yè)智庫杭州國際城市學研究中心浙江省城市治理研究中心、浙江大學旅游與休閑研究院、浙江省休閑學會課題成果（編號21CSX02）
審核：毛燕武